月上柳梢头时,孙小朵蹲在食堂遗址的断墙上,冲草棚里扯嗓子:“虎娃!把你家晒的桑皮纸搬来——要最大张的!”话音刚落,七八个扎羊角辫的小毛孩呼啦啦涌出来,每人怀里都抱着卷得整整齐齐的纸卷,最前头的胖娃娃差点被纸角绊倒,怀里的纸“刷”地展开,足有半间屋子大。
“都铺开!”孙小朵翻身跳下来,靴底在青石板上蹭出火星。
她踩着纸边转了两圈,突然拽过旁边瘦高个男孩手里的炭条,往天上一抛又稳稳接住:“听好喽!从前玉帝发天书,咱们只能捧着看;今天,咱自己写本《人间菜谱》!”
“好耶——”孩子们的欢呼声惊飞了枝头麻雀。
孙小朵望着这些眼睛亮得像星子的娃娃,想起白天灶王爷画像前歪歪扭扭的涂鸦:有把二郎神画成三只眼大老虎的,有给老兵盔甲上添满饭勺图案的。
她喉头一热,炭条重重落下,在纸页顶端写下第一笔:“腊月初八,必喝杂粮粥,纪念南天门老兵第一餐。”
墨迹未干,纸面突然泛起温温的烫意。
孙小朵手指刚碰上去,金色纹路便顺着炭痕爬出来,像被无数双小手托着的光链。
她愣住——这不是法术,是方才孩子们挤在纸边时,发梢蹭过纸面的温度,是老兵们蹲在草棚外偷偷抹泪时,呼吸里带的热乎气,是千万双眼睛盯着看,把“要记住”的念头烧进了纸里。
“姐姐快看!”扎红绳的小丫头踮脚指着纸角,不知何时那里多了行蚂蚁大小的字:“粥要放七颗枣,老兵说甜过蟠桃园。”孙小朵低头,正看见虎娃躲在纸后吐舌头——这小子白天扒着老兵膝盖问了半宿,原来把悄悄话都藏进字缝里了。
“萧逸!该你了!”孙小朵扯了扯站在阴影里的青衫少年。
萧逸抱着半摞竹简走过来,发梢还沾着灶膛里的草屑——他方才蹲在火堆旁,把孩子们七嘴八舌的“必须”“应该”都记在竹片上。
此刻他展开竹简,笔尖刚触到纸面,怪事就发生了:
“春分修渠,工毕食鱼。”他写完这句,远处传来“扑通”三声,村东头王老汉的渔网正浮在河面,三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甩着尾巴,把网绳绷得直颤。
“吵架者同锅吃饭。”墨迹刚干,村东头突然传来“吱呀”两声门响——张铁匠和李屠户这对吵了三年的老冤家,竟同时端着粗瓷碗跨出门槛,在巷口碰了个正着。
张铁匠的碗里泡着半块霉豆腐,李屠户的碗里戳着根咸萝卜,两人对视两秒,李屠户先把萝卜掰成两半,张铁匠默默递过霉豆腐:“要不……凑个菜?”
萧逸握着笔的手在抖。
他望着纸页上自动浮现的注解:“食鱼要留头,渠水才长流;同餐要碰碗,怨气不隔夜。”忽然提笔在页脚添了句:“本书无需封印,因读者即是作者。”
话音未落,满纸文字“嗡”地飞起来,像千万只萤火虫。
它们掠过晒谷场的老槐树,停在刘阿婆的灶台边;绕过村头的石磨盘,钻进二狗子家的饭瓮里。
最后每道荧光都在锅底烙下印记——不是符咒,是歪歪扭扭的“吃鱼留头”“吵架共碗”,还带着炭笔的毛边。
“该我了!”韦阳的声音从纸卷后传来。
这汉子不知何时抱来个红布包,解开竟是块斑驳的井壁拓片——上头刻着“大旱三年,井深七丈,共饮者生”。
他又摸出东岭桃树的根须、灶台上刮下的岩粉,还有从老兵破靴上拆的锈钉子,全扔进石臼里捣成墨汁。
“这墨,叫‘人间味’。”韦阳沾了沾墨,在扉页写下“序”字。
墨迹刚落,竟像活了似的蜿蜒游走,时而粗如老茧,时而细若童稚笔迹,最后在“序”旁凝成行小字:“字是墨写的,墨是日子熬的。”
夜深了,孩子们打着哈欠被家长抱走,草棚里只剩韦阳的油灯还亮着。
他摸着纸页上的纹路,突然在最后一页写下:“此书无终章,因生活永不落幕。”笔刚搁下,整本书“咔”地轻震,封面缓缓浮起五个字——不是写的,不是刻的,是由千万次锅铲碰撞声、饭勺敲碗声、孩童学话声、老妇哄睡声凝在一起的:《我们说过的话》。
消息传到二郎神耳朵里时,他正蹲在铁匠铺门口砸铁。
“写天书?”他把铁锤往地上一杵,火星溅得老长,“当年玉帝那破本子我都撕过,一堆废话也能当律令?”
可当晚他做饭时,怪事来了。
铁锅刚烧红,锅底焦痕突然冒起烟,竟浮出新写的字:“铁匠今日未巡炉,扣辣酱一勺。”二郎神瞪圆了眼睛——他白天确实偷懒,蹲在河边看小娃们捞鱼来着!
他“哐”地掀开辣酱坛,坛口的红封泥好好的,可坛里的辣酱愣是少了三分之一,只剩半坛油汪汪的。
“谁干的!”他抄起锅铲满屋转,连梁上的燕子窝都捅了,最后颓丧地坐在门槛上。
月光照在他眉骨的刀疤上,照见他嘴角压不住的笑:“……下次多写我点好处行不行?”话音刚落,坛口突然飘出张纸条,歪歪扭扭写着:“明日巡炉,加辣三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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