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冬日的清晨,天光吝啬。灰蒙蒙的寒气如同粘稠的冰水,沉甸甸地压在筒子楼狭窄的过道里。走廊两侧一扇扇紧闭的深色木门,门楣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。空气里弥漫着蜂窝煤燃烧后呛人的硫磺味、隔夜饭菜的油腻气息,以及一种属于集体生活空间特有的、难以言喻的混杂气味。
林阳裹紧军绿色大衣,拎着两个刷洗得发白的搪瓷饭盆,推开吱呀作响的公共厨房门。一股更加强烈的、混合着油烟、水汽和煮粥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。厨房不大,靠墙砌着一溜砖灶,几个煤球炉子正烧着,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乌黑的锅底。几个穿着臃肿棉袄、头发蓬松的妇女正忙碌着,搅动锅里翻滚的稀粥,或是从蒸笼里往外拿热腾腾的馒头、窝头。
“哟,小林同志,起这么早啊?”一个圆脸盘、系着深蓝色围裙的中年妇女热情地招呼,她是隔壁邻居王大姐,丈夫在教育部后勤处工作,“快,刚出锅的二合面馒头,热乎着呢!给你和苏老师留俩?”她麻利地用筷子夹起两个黄白相间的馒头,放进林阳递过去的饭盆里。
“谢谢王大姐。”林阳笑了笑,将饭盆放在灶台边沿,拧开水龙头,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刷着另一个饭盆。
“谢啥,远亲不如近邻嘛!”王大姐一边搅着粥,一边压低了些声音,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八卦意味,“哎,小林,听说你跟苏老师是秦主任亲自从省里调来的专家?了不得啊!刚来就进了核心组,多少老学究熬一辈子都进不去呢!”她话里带着羡慕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。
“工作需要,组织信任。”林阳含糊地应着,专心洗着饭盆。他深知在这种地方,言多必失。
“那是!秦主任看人准着呢!”旁边一个正切咸菜的瘦高个妇女插话,她是楼下张工的爱人,语气带着点酸溜溜,“不过啊,小林同志,你们刚来,可能不知道,这京城的水啊,深着呢!尤其你们搞的那个什么……技术平台?听说动静挺大?可得留神点,挡了人家的道儿,可没好果子吃!”她朝林阳挤挤眼,一副“你懂的”表情。
林阳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继续冲洗着饭盆,没接话。这种看似好意的“提醒”,往往包裹着试探和流言的种子。
就在这时,厨房角落传来两个压得更低的交谈声,像老鼠在窸窣啃噬。
“……听说了吗?就新来那俩,姓林的,还有那个姓苏的女研究员……”声音沙哑,是住在楼道尽头的老钱头,以前在文化部门资料室工作,退休后嘴碎得很。
“怎么没听说?风头劲着呢!一来就把李教授都顶得够呛!”接话的是锅炉房的老赵,声音粗嘎,“老李那是什么人?留过洋的大学问家!在咱们这儿说一不二多少年了?结果呢?让俩小年轻在郑和下西洋的事儿上给驳了面子!啧啧,听说当时老李的脸都绿了!”
“哼,初生牛犊不怕虎呗!仗着有秦主任撑腰,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!”老钱头啐了一口,声音带着浓重的嫉妒和恶意,“搞什么技术平台?说得天花乱坠!我看就是瞎折腾!老祖宗的东西,靠2个毛都没长齐的就能弄明白了?笑话!我看啊,就是哗众取宠!踩着别人往上爬!”
“可不是嘛!”老赵附和道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丝阴冷,“我听说啊,那个姓林的,路子邪乎着呢!省城那边就传,他好像有些……说不清道不明的‘本事’,能弄到些别人弄不到的东西!你说,这正常吗?还有那个姓苏的,留苏回来的,谁知道在国外都学了些什么?思想正不正?跟某些人走得近不近?……我听说啊,那个什么‘东方文化交流促进会’的周先生,前些天还托人打听过他们呢!这里头,水深着呢!”
“周文彬?”老钱头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,随即又猛地压低,带着惊疑和某种隐秘的兴奋,“他打听他们干嘛?难道……”
“嘘!小声点!”老赵急促地制止,“谁知道呢!反正啊,这俩年轻人,看着风光,背地里指不定得罪了多少人!等着瞧吧,有他们难受的时候!京城这地方,藏龙卧虎,也藏污纳垢,不是那么好混的!”
两人的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蛇,悄然钻进林阳的耳朵。他面无表情,将洗干净的饭盆放在灶台边沥水,拿起装着馒头的饭盆。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周文彬!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芒刺,瞬间扎进他的神经!省城的毒网,果然已经蔓延到了京城!而且,李教授……看来昨天的会议,并非纯粹的学术之争。
“小林,粥好了,快盛点!”王大姐的声音打破了角落的私语,也打断了林阳翻涌的思绪。
“好,谢谢王大姐。”林阳收敛心神,盛了两碗粘稠的小米粥。端着温热的饭盆走出厨房时,他眼角的余光扫过角落。老钱头和锅炉房老赵立刻停止了交谈,眼神躲闪,带着心虚和一丝未散的恶意。
走廊的寒气重新包裹上来。林阳端着早饭,一步步走上楼梯。筒子楼的墙壁冰冷粗糙,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。刚才厨房里听到的那些话,像肮脏的冰渣,塞满了他的胸腔。敌意,并非仅仅来自学术壁垒,更来自那些隐藏在阴影里、因利益受损而滋生的嫉妒和怨恨,来自那张早已张开、名为“周文彬”的毒网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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