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像湿棉花团似的黏在眉梢，孙小朵站在玉阶最下一级，睫毛上凝着水珠。
她望着那条由文字铺就的金光大道——昨日还笔直如箭的光路，此刻竟像条活物，正一寸寸往海里钻，浪头打上来，文字便翻个身，沾着咸腥的水珠子继续往前爬。
"姐！
路在走路哎！"小金猴扒着她肩头直蹦跶，小短腿蹬了两下她的腰窝，尾巴尖扫过她耳尖，"你看你看，那个'偷蟠桃'的字跑啦！"孙小朵顺着他指的方向眯眼，果然见"大圣偷蟠桃"五个字正被后面的"大圣给村童挡雷劫"推着走，像集市上抢糖葫芦的小毛孩。
更奇的是，原本模糊的句子边缘正渗出细密的光粒，有穿粗布衫的老农声儿从东边飘来："那年大旱，那猴儿一棒子砸裂石头，泉水咕嘟冒了三天三夜！"渔妇的调儿从南边钻出来："我家娃掉海里，是金影儿托着他浮上来的！"连个破锣似的嗓子都在补："瞎眼老张头说的对，那猴儿听我弹《捣衣曲》，笑得失了云头，摔进我家晒的豆饼堆里！"
她忽然想起昨夜听老妇人絮叨的往事——那婆婆说二十年前暴雨夜，有个戴金冠的毛脸神仙蹲在她家漏雨的屋檐下，用金箍棒替她撑起半边天，当时她还以为是做梦。
原来那些被岁月磨得模糊的片段，都被人心偷偷收进了陶罐里，今日全倒出来铺路了。
"小朵。"萧逸的声音从脚边传来。
他不知何时蹲在光路边缘，指尖正戳着"替孤儿扛柴"的字，那字被戳得直扭，像条被挠痒痒的鱼。"你听。"他闭目，喉结动了动，"不是求他回来，是......"话没说完，那行字突然顺着他指缝往掌心钻，他猛地睁眼，眼底映着细碎金光，"是告诉大圣，他在人间活过的样子，我们都记着呢。"
他从怀里摸出个豁口的破陶碗——孙小朵认得，这是他在人间讨饭时用的，碗沿还留着被狗啃的牙印。
他把碗倒扣在光路上，碗底"吱呀"一声，竟浮起行歪歪扭扭的字：【讲得对】。
萧逸笑了，指腹蹭过碗底的刻痕："当年老乞丐说大圣偷吃他枣干留金叶子，我当他疯。
现在才懂，疯话里藏的，是没被风刮走的故事种子。"
"阿姐！"韦阳的声音混着海风飘来。
孙小朵转头，见他牵着个扎羊角辫的盲童，孩子的小布鞋尖正碰着光路边缘。
盲童的睫毛颤了颤，原本抿着的嘴慢慢咧开，露出两颗缺牙："阿姐，像晒在草垛上的日头！"韦阳眼眶发红，他手腕上的影光环——那圈阴司才有的幽蓝光带，此刻正泛着暖融融的银，像被晒化的糖霜，顺着孩子的脚踝爬上光路。"影光环是未说出口的遗憾凝成的。"他轻声道，指尖抚过孩子发顶，"可现在它们在融化，变成线，把阳间和阴间的故事缝一块儿了。"
他索性把盲童抱上玉阶，又招了招手。
原本围在远处的村人慢慢凑过来，有挑水的汉子，有挎竹篮的阿婆，甚至还有个光屁股的小娃攥着半块烤红薯。
韦阳让他们挨着坐成一排，自己蹲在最前头："阿婆，您讲讲那年大圣替您修屋顶？"阿婆抹了把眼睛，颤巍巍开口："那回雨大得能把人冲跑......"话音未落，光路"嗡"地亮了一圈，海面的金影往前挪了一尺。
小娃举着烤红薯喊："我讲！
我讲！
大圣摸过我的红薯！"光路又粗了三分，金影再挪一尺。
"太急了。"
带点哑的男声从背后砸过来，像铁锤敲在铁砧上。
孙小朵回头，见二郎神扛着那柄黑沉沉的大铁锤，脚边还沾着炉灰——他在人间当铁匠时总这副模样。
他蹲下身，铁锤在桥头一磕，火星子溅起三寸高，地面应声裂开三道细缝。"路要是没个弯儿，走回来的就不是人，是执念。"他眼尾的疤被晨光照得发红，"你看。"
孙小朵顺着他的目光看，裂痕里正渗出黑稠的水，像泡了千年的老墨汁。
仔细听，那水里竟裹着细弱的抱怨："他当年该多留我家两筐枣！说替我报仇，怎么只打了三棍就走？"她后颈发凉——原来不是所有故事都干净，有人借着回忆讨债，有人拿恩情当秤砣。
二郎神从怀里摸出口黑黢黢的铁锅——孙小朵认得，这是他在人间当铁匠时给娃们炒桃仁的锅，锅底还沾着焦黑的桃壳渣子。
他把锅扣在裂痕上，拇指擦了擦锅沿，低喝一声："起。"锅底的焦痕突然窜起青焰，黑水流到锅边就被吸了进去，发出"滋啦"的声响。
光路抖了抖，原本浑浊的文字重又清清爽爽，连"偷蟠桃"都变得可爱起来——毕竟当年那桃儿是老君特意种来哄他开心的。
"老孙，你当年惹的祸，我替你清账。"二郎神拍了拍锅，站起身时膝盖"咔"地响了一声，"下回再敢把烂摊子扔给我，老子拿这锅给你炒猴毛。"
孙小朵抱着小金猴往光桥最高处走，每一步都像踩在跳动的心脏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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